番外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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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1
人老的時候就容易回想往事, 傅長青懶洋洋地躺在亭山腳下的草廬中，終於開了尊口，對下山的小和尚說起他的傳奇過往。
“你們這些小家夥可不知道, 當年老爺我可是執掌一州的刺史, 威風凜凜啊！”
“傅爺爺，那你現在怎麽躺在了這個草屋子裏啊？”小和尚眨巴著眼睛問。
“嗬！這就得說起我那冤家……”
傅長青，本是出生邊境軍戶，按照律法, 他一輩子也不能離開涼州, 等他長到有馬腿高的時候，就得披上戰甲為國征戰。
邊戶子讀書無用，他們不能科考, 就像一道落在這條鐵索般的邊線上的銹灰。
只有一種方法能改籍, 那就是憑借戰功。
為了改籍貫，他的父親死在邊關，母親拉扯他長大，散盡家財才讓他讀了書。十二歲那年，他從書院回家，推門只看見母親的屍體，多日無人問津, 褐色的蟲子在母親的屍身上爬來爬去。他擺正母親歪斜的臉龐, 黏連的黃水沾濕了他的衣袖。
求學之路, 萬般艱辛，他拼命諂媚搭上同窗的關系, 勉強得活。後來中了進士, 因他容貌不出眾，氣質也總有種媚上的猥瑣, 加上位次不高，被外放做一小官。
多年艱苦給他刻上窮酸的烙印，他無師自通地開始剝削民脂民膏。
世上貪官常見，貪得反而讓全縣百姓感恩戴德的卻稀奇。傅長青只道，我不是那種竭澤而漁的人。
他貪婪，卻吝嗇，即便積攢了許多銀兩，自己卻仍過得節衣縮食。
他不娶妻納妾，也不養漂亮女婢，女子的美貌是太過精貴的東西，要耗費難以計數的錢財才能維持。至於生兒育女更是無底之洞，他是最清楚不過的。他們家為養出一個他，先死了爹，後死了娘。他只想攢一輩子錢，等死了他就和錢埋一塊。
直到後來遇見葉松聲——後來，他不止一次地對著他的墓碑罵他，“王八蛋，到死也不告訴老子你的真名，沒義氣！”
蕃人侵襲，葉松聲決意迎戰，而他拿出自己多年來積攢的所有錢財，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取之於民，用之於民。
至於為什麽不降南蕃呢，第一，他爹是南蕃侵襲邊關戰死的，第二，是因為母親。
他說，母親其實不會喜歡我這個貪財的狗官兒子，但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，只好一邊懺悔，一邊拼命摟錢。將來我到地底下，母親可能會罵我，甚至要打死我。可是如果我向蕃人投降，那母親就再也不願意見我了，那裏黑漆漆的，只有我一個人，該怎麽過呢……
再後來，賀尚書帶著皇帝的聖旨來靈州招降，詔書上寫著讓他做靈州司馬，朝廷既不打算追究他的罪行，也不將他革職查辦，這本是他最欣喜的事。
可是他最終卻拒絕了。
他看著李懷安的屍體，看著這個逼迫自己，詐弄自己的人，臨了卻生不出什麽恨意。
沒有李懷安，自己原本的際遇會是什麽呢？是因貪汙被降罪，還是心驚膽戰地死在南蕃士卒的刀劍之下？
那些隱埋的思念，也許就消散在日覆一日的貪汙受賄之中。他只打算做到貪官為止，可現實會把他的良心徹底推向深淵。
他得感謝李懷安讓他懸崖勒馬。
葉松聲死後，他也向朝廷乞骸骨。他在亭山下買了一塊地。
傅大貪官的畢生積蓄都耗光在靈州守城的戰役中，他是個窮光蛋——這塊地皮是葉松聲的，他遺物裏有一張地契。傅大貪官一向雁過拔毛，毫不猶豫地將這張地契物盡其用。
隆定二年，太上皇謝罪、葉家平反的消息昭告天下，遠在靈州的傅長青也聽說了此事。
多奇妙啊，忠良之後，居然和我這個狗官混在一起這麽多年，李懷安竟是葉松聲！
他深感榮幸，於是經常上空明寺給他掃墓。他早就好奇了，一個姓李的怎麽葬了一堆姓葉的，原來如此，原來如此！
原來當年葉松聲和他說的，掉落懸崖，大難不死，習得神功，出山報仇，竟是真的！傅長青一直以為這是他隨口說來糊弄自己的。
亭山上有百年水沈香髓，是水沈香樹根處和靈州山上獨特的礦石兩相交融成的汁液，能融骨易貌，而樹上凝結的水沈香膠，能修覆傷口。
葉松聲正是用此術改變容貌，原本面如冠玉的相貌從此便平平無奇、泯然眾人。
因而他身上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奇異木香，和尋常水沈香的香料很像。
傅長青還為這事兒笑話過他，說李懷安你一個大男人，卻總是香噴噴的，比女人還女人！卻不曾想到真正的緣故是這個。
大雍各處臥虎藏龍，葉松聲如此，庇護了葉松聲數年之久的空明寺也是如此。
空明寺的小和尚當著傅長青的面，將一根兩人合抱的水沈香木一斧子就齊根劈斷了，那斷口滑溜得像豆腐。
傅長青正好撞見，他興沖沖地問，“我能學這個麽？”
小和尚對他翻了個白眼，“這是童子功，你學不來。”
屁的童子功，傅長慶腹誹，葉松聲那家夥是怎麽學會的，他到靈光寺的時候早八百年就不是童子了。
他生氣地吃完了那些特意背上山來，擺到葉松聲墳前的蜂蜜糕餅——今天讓你餅渣子都摸不著！傅長青蹲在葉松聲墳前兇巴巴地嚼餅。
下山之前，他遇見了空明寺的老住持。
傅長青調侃老住持說，“老和尚，你救人卻救出了一個大反賊，不會是故意的吧？”
空明寺有這個淵源，畢竟，這可是太祖廢太子的圈禁之所。太宗繼位後，其實並沒有殺死這位舉兵造反的長兄，而是把他圈禁在廟裏命其日夜贖罪。廢太子愛香，便上書和弟弟討要，太宗只派人送來成活的水沈香木苗——要香料，就自己動手做罷！
這就是亭山上水沈香林的由來。
聽見此問，住持只是摸著佛珠，慈祥而悲憫地笑著說，“老衲只救不想死的人和不該死的人，剛好這兩種，葉施主都是，故而老衲救他，僅此而已。”
傅長青半信半疑，他問，“真的？”
老住持回道，“千真萬確。”
傅長青又說，“老和尚，你可不知道，你救的這個是個實打實的黑煞星！”想他大好官員，竟受他欺淩多年，無處翻身，更無處“申冤”，真該痛哭流涕，悔恨終生！
老住持輕輕笑道，“葉施主在靈州抵禦外敵，使百姓免於戕害，對朝廷引首就戮，免了一番腥風血雨……何況，他勸了一個心懷善念的靈魂回頭是岸，怎麽能說是黑煞星呢？”他這最後一句話意有所指，讓傅長青嚇了一跳。
“你這老和尚，難不成有天眼？”
“老衲凡夫俗子，怎麽會有天眼呢。”老主持笑著搖了搖頭。
傅長青又問，“難不成，你認識我？”
“老衲從未離開過空明寺，更沒有下過亭山，因而不認得施主。”
“這就怪了，你怎麽什麽都知道！你是不是真的有天眼？還是能掐會算？”
老住持摸著長長的胡須大笑不止，“當然沒有，而且老衲也不會蔔算，出家人不打誑語。”至於他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……只聽葉施主偶爾念叨過幾句罷了，這就不必格外向傅施主道明了。
…………
“好啦好啦，故事說完了，你們也快去把院裏的柴劈了，水挑了，菜擇了！快去快去！”傅長青懶洋洋地翻了個身，那蒲扇蓋住了自己的臉，一綹花白的頭發垂落，又被風吹起。
小和尚們苦著臉去劈柴、挑水、擇菜……他們嘟囔道，“傅爺爺偷懶耍滑，總想偏門支使我們替他幹活！”
可他們隨後想了想，陛下聖旨明詔，要改空明寺為昭明祠，以後他們可就是隸屬皇家了，傅老爺子就算再怎麽絞盡腦汁也不能指派他們了！
他們重新鼓起鬥志，手上幹活的勁頭都加大了許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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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老的時候就容易回想往事, 傅長青懶洋洋地躺在亭山腳下的草廬中，終於開了尊口，對下山的小和尚說起他的傳奇過往。
“你們這些小家夥可不知道, 當年老爺我可是執掌一州的刺史, 威風凜凜啊！”
“傅爺爺，那你現在怎麽躺在了這個草屋子裏啊？”小和尚眨巴著眼睛問。
“嗬！這就得說起我那冤家……”
傅長青，本是出生邊境軍戶，按照律法, 他一輩子也不能離開涼州, 等他長到有馬腿高的時候，就得披上戰甲為國征戰。
邊戶子讀書無用，他們不能科考, 就像一道落在這條鐵索般的邊線上的銹灰。
只有一種方法能改籍, 那就是憑借戰功。
為了改籍貫，他的父親死在邊關，母親拉扯他長大，散盡家財才讓他讀了書。十二歲那年，他從書院回家，推門只看見母親的屍體，多日無人問津, 褐色的蟲子在母親的屍身上爬來爬去。他擺正母親歪斜的臉龐, 黏連的黃水沾濕了他的衣袖。
求學之路, 萬般艱辛，他拼命諂媚搭上同窗的關系, 勉強得活。後來中了進士, 因他容貌不出眾，氣質也總有種媚上的猥瑣, 加上位次不高，被外放做一小官。
多年艱苦給他刻上窮酸的烙印，他無師自通地開始剝削民脂民膏。
世上貪官常見，貪得反而讓全縣百姓感恩戴德的卻稀奇。傅長青只道，我不是那種竭澤而漁的人。
他貪婪，卻吝嗇，即便積攢了許多銀兩，自己卻仍過得節衣縮食。
他不娶妻納妾，也不養漂亮女婢，女子的美貌是太過精貴的東西，要耗費難以計數的錢財才能維持。至於生兒育女更是無底之洞，他是最清楚不過的。他們家為養出一個他，先死了爹，後死了娘。他只想攢一輩子錢，等死了他就和錢埋一塊。
直到後來遇見葉松聲——後來，他不止一次地對著他的墓碑罵他，“王八蛋，到死也不告訴老子你的真名，沒義氣！”
蕃人侵襲，葉松聲決意迎戰，而他拿出自己多年來積攢的所有錢財，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取之於民，用之於民。
至於為什麽不降南蕃呢，第一，他爹是南蕃侵襲邊關戰死的，第二，是因為母親。
他說，母親其實不會喜歡我這個貪財的狗官兒子，但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，只好一邊懺悔，一邊拼命摟錢。將來我到地底下，母親可能會罵我，甚至要打死我。可是如果我向蕃人投降，那母親就再也不願意見我了，那裏黑漆漆的，只有我一個人，該怎麽過呢……
再後來，賀尚書帶著皇帝的聖旨來靈州招降，詔書上寫著讓他做靈州司馬，朝廷既不打算追究他的罪行，也不將他革職查辦，這本是他最欣喜的事。
可是他最終卻拒絕了。
他看著李懷安的屍體，看著這個逼迫自己，詐弄自己的人，臨了卻生不出什麽恨意。
沒有李懷安，自己原本的際遇會是什麽呢？是因貪汙被降罪，還是心驚膽戰地死在南蕃士卒的刀劍之下？
那些隱埋的思念，也許就消散在日覆一日的貪汙受賄之中。他只打算做到貪官為止，可現實會把他的良心徹底推向深淵。
他得感謝李懷安讓他懸崖勒馬。
葉松聲死後，他也向朝廷乞骸骨。他在亭山下買了一塊地。
傅大貪官的畢生積蓄都耗光在靈州守城的戰役中，他是個窮光蛋——這塊地皮是葉松聲的，他遺物裏有一張地契。傅大貪官一向雁過拔毛，毫不猶豫地將這張地契物盡其用。
隆定二年，太上皇謝罪、葉家平反的消息昭告天下，遠在靈州的傅長青也聽說了此事。
多奇妙啊，忠良之後，居然和我這個狗官混在一起這麽多年，李懷安竟是葉松聲！
他深感榮幸，於是經常上空明寺給他掃墓。他早就好奇了，一個姓李的怎麽葬了一堆姓葉的，原來如此，原來如此！
原來當年葉松聲和他說的，掉落懸崖，大難不死，習得神功，出山報仇，竟是真的！傅長青一直以為這是他隨口說來糊弄自己的。
亭山上有百年水沈香髓，是水沈香樹根處和靈州山上獨特的礦石兩相交融成的汁液，能融骨易貌，而樹上凝結的水沈香膠，能修覆傷口。
葉松聲正是用此術改變容貌，原本面如冠玉的相貌從此便平平無奇、泯然眾人。
因而他身上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奇異木香，和尋常水沈香的香料很像。
傅長青還為這事兒笑話過他，說李懷安你一個大男人，卻總是香噴噴的，比女人還女人！卻不曾想到真正的緣故是這個。
大雍各處臥虎藏龍，葉松聲如此，庇護了葉松聲數年之久的空明寺也是如此。
空明寺的小和尚當著傅長青的面，將一根兩人合抱的水沈香木一斧子就齊根劈斷了，那斷口滑溜得像豆腐。
傅長青正好撞見，他興沖沖地問，“我能學這個麽？”
小和尚對他翻了個白眼，“這是童子功，你學不來。”
屁的童子功，傅長慶腹誹，葉松聲那家夥是怎麽學會的，他到靈光寺的時候早八百年就不是童子了。
他生氣地吃完了那些特意背上山來，擺到葉松聲墳前的蜂蜜糕餅——今天讓你餅渣子都摸不著！傅長青蹲在葉松聲墳前兇巴巴地嚼餅。
下山之前，他遇見了空明寺的老住持。
傅長青調侃老住持說，“老和尚，你救人卻救出了一個大反賊，不會是故意的吧？”
空明寺有這個淵源，畢竟，這可是太祖廢太子的圈禁之所。太宗繼位後，其實並沒有殺死這位舉兵造反的長兄，而是把他圈禁在廟裏命其日夜贖罪。廢太子愛香，便上書和弟弟討要，太宗只派人送來成活的水沈香木苗——要香料，就自己動手做罷！
這就是亭山上水沈香林的由來。
聽見此問，住持只是摸著佛珠，慈祥而悲憫地笑著說，“老衲只救不想死的人和不該死的人，剛好這兩種，葉施主都是，故而老衲救他，僅此而已。”
傅長青半信半疑，他問，“真的？”
老住持回道，“千真萬確。”
傅長青又說，“老和尚，你可不知道，你救的這個是個實打實的黑煞星！”想他大好官員，竟受他欺淩多年，無處翻身，更無處“申冤”，真該痛哭流涕，悔恨終生！
老住持輕輕笑道，“葉施主在靈州抵禦外敵，使百姓免於戕害，對朝廷引首就戮，免了一番腥風血雨……何況，他勸了一個心懷善念的靈魂回頭是岸，怎麽能說是黑煞星呢？”他這最後一句話意有所指，讓傅長青嚇了一跳。
“你這老和尚，難不成有天眼？”
“老衲凡夫俗子，怎麽會有天眼呢。”老主持笑著搖了搖頭。
傅長青又問，“難不成，你認識我？”
“老衲從未離開過空明寺，更沒有下過亭山，因而不認得施主。”
“這就怪了，你怎麽什麽都知道！你是不是真的有天眼？還是能掐會算？”
老住持摸著長長的胡須大笑不止，“當然沒有，而且老衲也不會蔔算，出家人不打誑語。”至於他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……只聽葉施主偶爾念叨過幾句罷了，這就不必格外向傅施主道明了。
…………
“好啦好啦，故事說完了，你們也快去把院裏的柴劈了，水挑了，菜擇了！快去快去！”傅長青懶洋洋地翻了個身，那蒲扇蓋住了自己的臉，一綹花白的頭發垂落，又被風吹起。
小和尚們苦著臉去劈柴、挑水、擇菜……他們嘟囔道，“傅爺爺偷懶耍滑，總想偏門支使我們替他幹活！”
可他們隨後想了想，陛下聖旨明詔，要改空明寺為昭明祠，以後他們可就是隸屬皇家了，傅老爺子就算再怎麽絞盡腦汁也不能指派他們了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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